新书文摘|建构与解构:面向“新美术馆学”的当代策展
作者|王璜生

我在多年的美术馆实践、观察和理论研究过程中,时常会思考与面对关于建构和解构的问题,而且,它们的双重性往往是同时并置甚至是两难存在着的。这是因为,长期以来,中国的美术馆体系化与学科化还远没有建立起来,艺术史理论研究、艺术实践等事业也正处于现代艺术与当代艺术之间,并努力推进自身发展,探索式地和国际前沿文化试图构建起一种双向的对话关系。

在这样的现实处境中,我们作为美术馆或者策展的专业工作者,往往会主动思考更深层的问题:一方面,要建构美术馆领域的理论研究系统,包括策展专业、艺术史专业研究等具有针对性的学科研究;另一方面,面对国际国内范畴的艺术体制与机制的改革、变化,如何与时俱进地针对当代艺术现场,提出一些更具有前瞻视野的问题并进行研究与实践,促使美术馆、策展等行业与专业的规范化、专业化,并与国际前沿文化形成可能的对话。所以,本文想就建构与解构的双重性问题,结合自己的观察与思考,以及通过一些实践案例展开分析论述,和大家一起交流探讨。

我们研究与讨论策展,一般来讲,主要是侧重于探讨“当代策展”,即以当代的文化观念介入当代艺术现场的展览策划。对当代的美术馆而言,策展是一种不断以新的知识、观念、意识、方法来挑战其体制、文化观念、权力结构、知识体系及公共意识等方面的文化行为与方式。在中国,对美术馆的文化认知、学术建制与系统体系普遍仍处于初级阶段,处于亟待建构、完善的发展时期。策展作为一种介入美术馆活动的实践力量与具体工作,一方面需要直面尚未健全的机构体制、制度机制、社会认知等现实情况,并通过展览及其相关文化活动一步一个脚印地解决问题、推进行业的发展和完善;另一方面,在面向国际与当代文化的策展层面与“新美术馆学”的策展趋向,我们又希望以前哨式的文化观念与实践活动,去质疑和重思美术馆可能日趋僵化的空间、权力、体制、话语、知识体系等,带入新的思想空间与实践命题。因此,在当下中国 的美术馆语境下,当代策展不仅肩负着建构与解构的双重责任,也时常 面对尴尬的双重难题。


一、知识、规则建构 / 话语、权力警惕

  

中国的美术馆与艺术现实,存在着文化体制、制度规则、知识系统、社会认知等方面的不健全,这里面的许多现象在策展行业尤为突显。自20l0年开始,“策展”一说充斥着美术馆与展览业,策展人数量剧增,策展似乎没有什么门槛,每个人都可以随便成为“策展人”,“策展”也成了可以拿来装点门面的标签,这明显体现了艺术界、文化界对策展专业中制度化、知识性、规范化等基本认知的缺失。我初到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工作时,曾与一位美术馆策展人共同组织一个展览,当谈论到向画廊借作品的话题时,该策展人问:中央美术学院和画廊借作品时需要签订合同吗?这令我有些震惊,也意识到,当下的策展领域,缺乏对基本专业素养、基础知识、规范操作等基本标准的认知。因此,我们首先要解决的是策展人应该做什么事,如何建构策展的专业性,包括策展的专业知识储备,策展的基本操作规范,策展对艺术观念、艺术作品、艺术家的判断,策展对空间的理解与应用,策展与社会、教育、媒体的合作(如赞助、筹资),等等,这些都是策展人必备的知识与能力。在这样的基础上,才可能进一步对策展的权力话语、展览及艺术的体制、美术馆的系统等保持警惕与进行反思批判,使“当代策展”能形成与当代前沿文化专业、观念、思想、理论话语上的呼应。从策展的高度上讲,它应该具有批判性、质疑性,从而做出专业上的呈现。

针对这种双重性,我以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曾经做过的前后两个展览——第二届CAFAM双年展“无形的手:策展作为立场”(20l4年)和第三届CAFAM双年展“空间协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20l6年)为案例,来呈现我们对“策展”与“美术馆”相关问题的双重性对话与思考。

先谈谈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策划第二届CAFAM双年展前后的一些想法与做法。

上面我们谈过,在2010年左右的这个阶段,社会上及艺术界对于策展的热衷与由之引发的质疑,使大家觉得有必要对策展的相关问题进行重新思考、研究,甚至是基础性的建构。第二届CAFAM双年展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筹划的,我们希望通过对策展知识的建构提出一系列问题,如对策展的门槛、策展的规范化要求、策展的学术性与思想性、策展的方法论、策展的教学、策展作为一门学科的理论性与实践性等问题的讨论,这引出了展览主题“无形的手 :策展作为立场”,展览于2014年1月至3月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出。

这一展览希望用“策展”诠释“策展”,通过策展的理论研究、教学、实践以及展览的呈现构成“策展作为立场”的表述。从展览组织结构上看,包括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法国勒马加赞艺术学院、荷兰阿姆斯特丹德·阿佩尔艺术中心、美国加州艺术学院和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在内的六所国内外有策展专业培养及教学的院校机构参与进来,各自挑选一位自身培养,并已经在社会上获得一定成就及关注度的青年策展人担任策展工作,由这六所院校机构的相关教授组成指导委员会,给予青年策展人相关指导与互动交流。

展览共分为六个板块,每个策展人策划一个板块,围绕总体主题“无形的手”展开各自的专题策展。“无形的手”是一个经济学术语,而在艺术界等的工作中,其含义更为丰富。因此我们将“无形的手”与策展联系起来,提出“策展作为立场”,共构为这次双年展的总主题,这是我们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Curating as Gesture”中文也可以翻译为“策展作为态度”,但最后确定为“策展作为立场”,强调“立场”,这是因为,普遍来说,文化是需要“立场”的,策展更应该如此。所以,我们试图探索与倡导一种具有“立场”的策展,不仅需要策展的基础知识、操作、规范、方法等,还需要文化态度与立场,通过理论方面的研究、教学方面的交流和提升,从实践方面呈现策展的专业性与思想性,将策展提高到一个新的层面。

展览的六个板块都各有特点。我们可以看到各院校机构通过不同的策展方法和教学,所培养的青年策展人、青年教师在策展方式与方向上的特点与差异,这是比较有意思的。例如,中国美术学院的青年策展人马楠对艺术家的选择就涉及“建筑、档案、构作、声音”等多个向度与场域,展场空间的处理也很有开放性(图1);中央美术学院的策展人胡丹洁选择的作品与艺术家很有高度,不少作品引发了深思与回味(图2);荷兰阿姆斯特丹德·阿佩尔艺术中心的策展人安吉拉·赫拉尔迪强调公众的参与性与互动性,甚至包括艺术心理疗伤等(图3);而美国加州艺术学院的策展人翁笑雨则多有政治性、现实性的隐喻(图4)。 


 



图1 第二届 CAFAM 双年展中,马楠策划板块“博物馆地下室”现场


 

  

 


图2 第二届 CAFAM 双年展中,胡丹洁策划板块“《金枝》的密码——巫术、鬼魂。与面孔的经济学”现场


  


图3 第二届 CAFAM 双年展中,安吉拉·赫拉尔迪策划板块“游戏理论”现场


 

       

  图4 第二届 CAFAM 双年展中,翁笑雨策划板块“物的议会,抑或,在持续迷惑的好奇中漫步”现场

 

我们在组织总体展览时,提出指导老师与青年策展人之间、各板块的策展人之间在策展过程中最好能有更多的策展及学术的交流,并留下相应文本记录。另外,我们沿用之前CAFAM双年展的做法,通过做相关主题的知识谱系考,对展览所探讨的专题做相关知识的普及与呈现。此次我们做了一个“策展历史谱系考”(图5),对策展实践发展历程做了一次梳理,甚至可以称作是一个策展简史。我们将考察起点放在17世纪的沙龙美展,把展览的发展历程划分为1900年以前、1900至1960年代、1960至1980年代、1980至1990年代、1990年代至今五个阶段,综合策展历史、策展实践、策展理论、展示方式、策展教育等多条线索,结合艺术史,尤其是20世纪艺术运动的进程,将考察重点放在l960年代末独立策展人形成之后的策展实践,特别是以哈罗德·泽曼等人为代表的、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策展人所实现的标志性展览,借此展现策展实践逐步拓展、策展人角色逐渐明晰、策展话语日益巩固、策展行为日趋专业化和体制化的历史过程,以及艺术创作与策展实践的碰撞与交融。从中试图折射 l990 年代以来全球化背景之下,“策展人时代”的新趋势和新问题、策展人的群体自觉与自我反思。

 

 


 

图5 第二届 CAFAM 双年展中的“策展历史谱系考”,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2014年

 

除此,展览还要求六所院校提供策展教学的必读书目与教学大纲。从必读书目中,可以看出各个院校对策展专业的不同要求与人才培养的侧重点,而通过教学大纲可以清晰地比照教学方面之间的观念异同。在我们提出进行教学大纲的集中呈现时,部分国际院校表示他们的教学大纲事实上没有那么严谨,有的是出于展览要求而重新修订了。

围绕该展览,我们也筹备了一系列学术活动和公共教育活动,希望对展览的专业理论高。度做一些提升。比如“策展机制与美术馆”馆长圆桌论坛,我们希望中国的美术馆馆长们都能来参加讨论,能对策展的专业性工作有所重视。在中国,许多美术馆没有策展人,策展行业的机制也远未建立起来,借助展览与研讨,我们希望聚集馆长们的智慧和经验,共同推动美术馆策展机制的建立。当时,范迪安作为中国美术馆馆长也参加了会议。再比如“策展的理由及其批评”研讨会(图6),我们邀请了年轻一代策展人对策展问题进行更深入地研讨交流。除此之外,也开展了题为“策展作为立场”的国际论坛,组织了许多国际策展人和学者前来参加,包括前面提到的六所院校的策展相关的教授,从而构成了 国际的对话平台。还组织了题为“无形的手:学术作为立场”系列学术讲座,强调策展的本质是以学术文化相关问题作支撑,而学术文化是有态度、有立场的,我们特别邀请了许多具有重要影响力的文化学者来讲授和交流。与此同时,我们的团队还与参展艺术家合作,开展了如心理治疗、策展与艺术实践等工作坊形式的公共教育活动。(图7、8、9)



图6 第二届 CAFAM 双年展中的 “策展的理由及其批评”研讨会现场,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2014年


   



 

图7 第二届 CAFAM 双年展中的“策展与艺术实践”工作坊,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2014年



 



     图8 第三届 CAFAM 双年展新闻发布会,2016年    


 

 




图9 第三届 CAFAM 双年展在广州美术学院举办的跨地域对话会“活性的公共空间”


应该说,第二届CAFAM双年展“无形的手:策展作为立场”在展览及策展的专业性和知识性方面做了一些建构性的工作,同时,也在策展的文化性与理论性方面提出了一些前瞻的思考与实践。基于此,在两年之后,当我们策划第三届CAFAM双年展时,希望能在美术馆与策展的前瞻性领域做出更多尝试,即如何与美术馆的空间学说以及美术馆的意义相结合并向前推进,这成为我们策划组织新一届双年展的新的工作方向。我们提出了“空间协商”的概念与议题,希望对运行近百年的双年展展览体制提出怀疑与反思,在双年展组织模式、运行机制上进行新的实验和尝试,体现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作为大学美术馆应具有的“思想实验室”功能。我们将“空间协商”带入展览的操作中,表达对单一策展权力的分化以及对其控制的突围,期望引发对策展民主化、艺术民主化和文化民主化的讨论。我们还提出了“协商”“民主化”“思想实验”等核心概念,对策展进行反思,同时也是对美术馆空间权力、制度进行反思。在这一点上,该展览将策展在观念性上往前推进了一步。

这一展览面对的最大难题是无先例可借鉴,因为展览一方面要对策展体制及美术馆权力提出质疑、解构、挑战,最终达到文化民主开放的目的,同时又需要以展览的形式呈现给社会与公众,这也就是说,这一展览策划既要解构展览、策展、美术馆的体制机制、权力话语及原有的工作方式,又要以展览与空间的方式来呈现解构思路、过程与结果。这是一次颇具挑战性的展览实践。

首先,我们希望解构策展人这将是一个不设策展人的大型双年展;其次,策展作品面向社会进行公开招募,解构策展与美术馆的权力,这也随即会引发一系列具体的操作问题;最后,我们提出了“协商”的概念来应对这些问题,通过协商的方式来尝试实现学术的平等化和民主化,又能有血有肉地形成视觉、空间的展示。这样的展览工作方式确实是一次极大的突破和挑战。具体而言我们做了以下几项比较有意思的工作:

(一)跨地域对话会。作为展览的铺垫,我们想从“协商”“民主化”“思想”“实验”“开放性”“参与性”的核心理念出发,通过与全国业内同人及业外人士的协商对话,获得在更广泛的地域、语言、思想空间中的激烈碰撞。我们分别在广州美术学院、四川美术学院、西安美术学院、湖北美术学院及中国美术学院以“活性的公共空间”“过程即艺术”“从知识生产到思想实验”“多样的艺术生产”“策展何为” 为主题,探讨与展览相关的或由展览引出的种种问题。同时,在活动中,将我们的展览理念推广出去,吸引更多的青年艺术家参与进来。

(二)方案协商会。双年展共收到来自国内外各城市、年龄层段、行业提交的近三百个作品方案,这些方案对“空间”概念的大胆创想,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公众参与双年展的热情,以及对艺术问题的积极思考。双年展针对这些方案举办了十二场“方案协商会”,邀请来自美术馆、策展、艺术创作、艺术史论、传媒、文学、哲学、建筑等多个领域的“协商员”与方案提交人在公开场域充分对话。不同视角及不同领域的思维互相交汇碰撞、彼此启发,使得“方案协商会”成为思想火花不断生发的新空间。(图10、11)

在这个过程中,我深有体会:一是年轻一代艺术家热切地希望有机会与理论家、策展人、美术馆馆长、艺术学院院长、知名艺术家对话交流,分享彼此对艺术的观点;二是研究者、策展人、学者也非常想了解青年艺术家在做什么、思考什么。这是很有意思的。作为策展人、文化研究者,不可能到访所有艺术家工作室,看他们在做什么东西,而在“方案协商会”的对话平台上能够更便捷、高效地互相倾听与交流。但是,这里也引出了一个形式:一个展览不能止步于引发讨论,讨论成果与相关资料的梳理整合,以及在空间中以艺术的、视觉的、鲜活的形式对其的公开呈现,成为考验展览组织者的形式。为此我们做了大量的汇总整理工作,将两百多个方案从陈述到讨论的过程都录制成影像,再剪辑为短视频,每个艺术家用二十分钟呈现方案。这二十分钟的短视频成为重要的记录材料,也成为进一步系统化呈现的关键元素。



图10 艺术家在第三届 CAFAM 双年展的方案协商会上介绍自己的方案


 


图11 王璜生、西川等参加第三届 CAFAM 双年展的方案协商会


(三)展示之于展览而言,至关重要。一个大型展览,若想绕开有效的视觉展示可能是难以成立的,或至少是枯燥乏味的。而展示的方式通常又会受到空间场地、展示条件包括资金等的种种限制。如前所述,我们工作团队的身份不是策展人,展览也不设策展人,那么,由什么人和什么因素来确定展出的作品,这是相当有意思和考验组织机构的问题。

为此,我们尝试了一种全新的展览实验模式:在“空间协商”及“文化民主”的理念和原则上,采取了“方案二维码丛林”“空间选作品” 及“多元介入式空间”等方式,形成了富有创意及极具数字化时代特点和意义的展示、传播模式。(图l2、l3)




图12 第三届 CAFAM 双年展馆外的“二维码丛林”


 

 

 

图13 第三届 CAFAM 双年展开幕式现场


首先,方案协商的过程及成果很重要,我们希望以二维码与小视频的方式将协商的过程呈现和传播。我们从美术馆大门外围搭建脚手架,一直延伸进馆里,铺满了美术馆的一楼空间,在脚手架上附上一个个硕大的二维码。这样的展场搭建方便且有效,能构成视觉和体量上的冲击力。二维码是比较独特且出效果的,每个艺术家的协商方案被生成为一个二维码进行展示,这种展示方法即鲜活又能够依托网络进行远程传播,在注重信息交流的文化现实、文化社会中,传播的媒介与形式尤其被重视。每位艺术家都拥有独一无二的作品二维码,远程的朋友在通过互联网接收到二维码后,可以进入线上展厅观看艺术家的作品方案及协商过程。这种展示方式借助了新时代的电子信息科技,使展览理念得以更有效、更广泛地传播。从实际操作层面来说,二维码的生成、扫码到传播等主要过程,实际需要耗费大量的资金与人力投入,但这种方式具有良好的社会传播效果,所以获得了很多机构的支持。值得补充的是,由于设想到部分人群可能会感觉扫码比较麻烦,因此在向观众提供二维码的同时,现场每件作品方案旁边还配有一个小视频做内容展示,这是出于对观众体验感的考虑。(图l4)

 

 



 图14 “二维码丛林”中的方案协商视频


在展览的整体呈现方面,对于无法满足所有作品都展出的问题,我们采取了“空间选作品”的方式,一些艺术家的方案比较具有特定空间的针对性,如李元素的作品《央美美术馆之围》,以游戏的方式“攻打”美术馆,隐喻着对美术馆空间权力的质疑与挑战,既有趣味性又有针对性,因此这样的作品进入了我们的视野。另外像易雨潇的作品《西西弗斯之球》,是特别针对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的空间而设计的,利用美术馆展厅的斜坡通道,观众需要将斜坡上的球推上去才能够通过,而人通过之后,球便又会滚落下来,后面的观众又将球推上去,以此引导公众互动参与。除了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之外,展览还组织了多个公共空间 针对性地展示参展作品,其中包括中国中医科学院望京医院等,这里展示的作品与人的身体、健康医疗等命题相关。沈少民《我是我自己的结果》(图l5)即展示了他的身体如何提供给艺术家做作品,如何与生命发生联系。另外,商场、艺术区、学校等社会场域空间也参与了进来,这使得本届双年展在社会性与公共参与性上取得了非常大的突破和强烈的社会反响。

与之相对,我们还组织硕士生、博士生开展对“协商”这一重要文化概念的谱系研究,并将研究成果通过短视频、印刷品等方式进行展示 与传播,这也是非常有意思的知识传递方式。同时,围绕“思想空间”“思想实验室”等主题,美术馆方筹划了一系列的公教与学术活动,将美术馆相关的权力意识、知识结构、体制批判等问题融入思想对话中。

 

  


 

  

 图15 第三届 CAFAM 双年展中国中医科学院望京医院展区的参展作品 :沈少民,《我是我自己的结果》



 二、 西方现当代、后殖民与文化霸权主义


在中国的艺术与文化语境中,往往会面对“西方中心”“现代”“文化多元”“后现代”“后殖民”甚至“后后殖民”主义等历史文化语境。而且,当相关问题尚未在应有的学术框架与理论逻辑中被讨论与被解决时,我们已经被时代发展的潮流推进到新的文化语境,面对新的议题。策展往往就是在这样不同层面而又并存着的历史文化语境中进行着建构与解构的工作。

接下来,我想谈几个自己策划过的展览。

前些年,我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所做的“基弗在中国”展览,引起了较大的关注与争议,究其问题的背后成因,非常具有典型性与代表性,甚至可以说是中国的美术馆不得不面对与挑战的难题。我们知道,美术馆应具有艺术史职责与人文理想,对艺术史、艺术家、艺术现象进行介绍、研究、展示与讨论,这既是美术馆的职责,也是美术馆的一种学术判断与文化理想。但是,在中国的文化环境与美术馆发展现状中,面对的却是很多现实问题,比如意识形态、学术决策、展览资金与规范,还可能有利益、关系、市场、文化霸权等问题。在“基弗在中国”这一展览的 组织过程中,这些问题被提上了台面。基弗作为当代艺术的重要代表人物,其作品所触及的面极具历史价值与学术影响力,尤其是他的艺术对 于中国的文化界、艺术界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及艺术史研究价值。对于 这类艺术家在中国的介绍和展览的引入,毋庸置疑是极为重要的,将受到广泛关注,并将产生重要现实影响。早在 2009 年,我刚到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时,便已经和基弗一方有过洽谈,当时他们与中国美术馆的范迪安馆长也接触过,大家都觉得在中国做基弗的展览是非常必要和重要的。

在沟通过程中,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资金问题。美术馆没有足够资金来筹措如此重大的展览,也缺乏融资的社会环境与能力,因为其中所涉及的资金数额并非小数目。据说,后来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开馆时,曾计划投入六千万做基弗的展览,但最终由于种种复杂的原因没能做成。直到20l6年,有一位拥有基弗大量重量级作品的藏家,通过并联合德国一家美术馆和一家文化公司,表示想将这些作品带到中国来进行展览,绝大部分资金由文化公司来投入。当然,这一操作背后的因素与诉求可能比较复杂。但是,我们觉得这是一次非常好的机会,有基弗重量级的、有体量有规模的作品;有德国的美术馆作后援,这家美术馆也提供了基弗的藏品;有德国的美术馆馆长作为展览的策展人及对学术把关;有文化公司的具体操作及资金投入。基于此,我们觉得这一展览可以进行下去。在此过程中,带着美术馆的理想以及艺术史的责任,带着对现当代艺术大师的推崇,我们尽可能地努力将这件事做好。我们认为基弗的展览能够对中国艺术界产生非常深远的影响,甚至可以带动国内艺术创作对历史与现实的再反思、再批判等等。

但是,与此同时,我们同样面对着资本背后可能隐含的复杂因素,例如对利益的追求、对中国消费市场的觊觎,以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种种利益关系等。

既然谈到规则,那文化霸权问题与展览展示的法理问题也随之浮上水面。例如:如果一个藏家将自身花费大量资金,从合理途径收藏的艺术作品授权于中央美术学院展示,是否需要征得艺术家同意?或者说,是否因为基弗是极具影响力的大师级艺术家,所以他如果不同意就不能展出?事实上,基弗其代理机构一直想到中国来举办展览,但是是什么原因在极力阻止这一展览?一系列问题进一步引发了我们在美术馆策展及工作方面的深入思考,也引起了社会及艺术界广泛的讨论。这就是中国的美术馆在展览方面所面临的极为现实的问题。“基弗在中国”展览(图l6、17) 最终顶住了压力和舆论并如期举办,为中国艺术界带来了非常难得的艺术交流机会,在国内外引起很大的关注,参观者络绎不绝。后来还巡展至江苏、山东等地。这是一个颇有意思的话题,作为美术馆方,我们有责任承担起对现当代艺术的研究任务,也对美术馆的规则法理等问题应该高度重视。

如果说“基弗在中国”展览是一个关于现代艺术史的补课与美术馆 运营法则及操作规范的历练提升的话,那么,另一个展览“社会雕塑:博伊斯在中国” (图l8),则是以中国的理论家、策展人为主体,对博伊斯的“后现代”观念、理论及实践的介绍与论述。博伊斯的艺术是 当代艺术对现代主义艺术的挑战,他提出“人人都是艺术家”口号,在国际范围内具有极大影响力。博伊斯的作品体量惊人,要做这样规模的 世界级大师的展览,需要借助重大的资源,并花费大量的资金。该展览初期筹备时,中央美术学院自主策划方案、组织学者,通过自身广泛的社会基础与业内资源赢得了国外藏家的支持,从而拿到了一定数量的藏品。

 



图16 “基弗在中国”展览现场,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2016年



图17 “社会雕塑:博伊斯在中国”展览海报,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2013年



图18 “社会雕塑:博伊斯在中国”展览现场,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2013年


其实,这一展览的意义更主要在于中国的美术馆自己来策划组织一个国际重要的当代艺术家的展览,我们之前关注和引进的主要是国外代艺术重要艺术家的展览,而对于后现代的艺术,特别是像博伊斯这的当代艺术家,国人对他的了解大多停留在书本上,对于当代艺术特是像博伊斯这样不止于可见性作品的观念艺术,我们接触到的具体作常有限,而博伊斯的“人人都是艺术家”“社会雕塑”等重要观念,及他著名的“7000 棵橡树”“l00 天政治—教育”项目、“油脂”“明片”等之类的作品 (图l9、20),其背后蕴含着怎么样的当代文化等,这些对我们来讲,都需要在相关的艺术现场与语境中,赋予感理解与理性的思考。因此,像这样的展览,对于中国的当代艺术界具有很确切的现实意义,更需要有许多新的认知与引起广泛的讨论。

 

 


 图19 “社会雕塑:博伊斯在中国”展出的博伊斯明信片作品


 


图20 “社会雕塑:博伊斯在中国”展出的博伊斯签名作品(“7000 棵橡树”项目海报)


当然,这个展览也同样遭遇着中国的美术馆体制里的一些问题,包括体制问题、资金问题、观念问题以及中国在国际上的对等地位问题等,尽管我们做出了很大的努力,但是这一展览从作品体量、数量、规模,到作品的重要性、重点性等,都存在一些不足与遗憾。不过,回过头来看,“社会雕塑:博伊斯在中国”展览的展出时间是在20l3年,距离现在已经有九个年头了,在那时的时间点上,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将这样一位当代艺术大师级人物的观念性作品及思想引进并自主策划完成展览,确实是不简单的,给中国的艺术界、文化界带来了思想的激荡与交流。

 

 



图21 第三届广州三年展“与后殖民说再见”展览现场,广东美术馆,2008年

 

个展览是第三届广州三年展“与后殖民说再见”(图2l)。“后殖民主义”或许是一个目前政治文化领域中无法回避的、富有挑战性争议性的前沿文化理论,而对于这样的前沿文化理论提出反思和质疑,呈现出广州三年展及策展团队尖锐而开阔的批评性视野。当时,“与后殖民说再见”展览的关键词包括:后殖民与多元文化、重新认识、质疑、知识性与前沿性等。

“后殖民”这一概念的提出,对多元文化而言有着深远价值,但其在表现上却可能会走向单一化或片面化的困境。如何直观地呈现对“后殖民”问题的多面向思考,是“与后殖民说再见”展览的主要工作方向。“与后殖民说再见”,并不是对后殖民主义的简单否定。一方面,作为一种现实处境,“后殖民”远未终结;另一方面,作为艺术策展与批评领域的主导性话语,“后殖民”已经高度意识形态化与政治化,不但日渐丧失其批判性,而且成为一种新的体制,阻碍了艺术创作新现实与新界面的呈现。因此,“与后殖民说再见”,不但是从后殖民“出走”,更是一种“重新界定”和“再出发”。

“与后殖民说再见”这一前瞻性命题是高士明提出来的,他希望作为第三届广州三年展的主题。我一开始与他交流时,一方面觉得这一议题很有挑战性;另一方面,我不断地向他提出质疑问题,因为“后殖民”无法简单说再见,而作为普遍性的话语存在,它依然在不断产生其特定的意义。高士明也在不断力图说服我。之后,我提出能否找“后殖民”理论专家参与到这次的策展工作中来,高士明最后推荐了萨拉·马哈拉吉这位印度的裔英国学者,该学者是第十一届卡塞尔文献展的策展团队中的一员,也是和奥奎一起研究“去殖民化”的专家。我们大家一起讨论“与后殖民说再见”的命题成不成立,萨拉·马哈拉吉表示,他也意识到后殖民理论发展到今日面临着一些新问题,“与后殖民说再见”并不是要与“后殖民”断裂关系,而是一种“再出发”。因此,这一命题是成立的,这一展览话题也因此得以实现。

这一届三年展设立了非常丰富的活动和计划,包括“进行中的计划”“思想屋”“自由元素”以及“独立计划”,而“独立计划”又包括“中东频道”“东南亚剧场”“消失的现场”“墨西哥的早晨”等,这些活动构成了活跃的思想现场。“与后殖民说再见”展览面世后,后来的上海双年展和威尼斯双年展也在继续讨论“说再见”这个话题。威尼斯双年展的策展人是奥奎,他策划的第十一届卡塞尔文献展提出了“去殖民化”的展览话题,做得非常成功,我有幸参观过这个展览,对此印象深刻。当我们三年展提出“与后殖民说再见”命题,这是在奥奎所提出的 问题基础上再进一步深入推进。因此,在威尼斯双年展上,奥奎专门邀请了萨拉·马哈拉吉、高士明等在威尼斯双年展进行了交流讨论,“与后殖民说再见”的话题进一步被延伸、被讨论,引起了学界更广泛地关注,这是极具意义的。



图22 王璜生与国际策展人弗兰西斯科·波纳米做“美术馆和双(三)年展”对话,2006年5月


从这三个展览案例上,我们注意到,我们的策展与美术馆工作经常 同时面对着“西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化霸权”“资本话语”“学术话语权”等一系列现实问题,并在建构与解构的两难与挑战中努力前行。

 

三、人文关怀 / 科技未来


“人文关怀是一个永恒的人类议题。无论是当下的社会、精神、生命等现实问题,还是未来科技、新媒介、多媒体等领域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关注,及对感知空间的拓宽,都应建立在历史人文关怀的基础上。因此, 美术馆与策展行业同时肩负着关注现实及面向未来的双重职责。”

2003 年,我们策划了“中国人本:纪实在当代”大型摄影展览, 主要呈现 l950 年至 2000 年的中国纪实摄影。从展览主题“中国人本”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关注中国人的“个性化”和“人性化”的跨时空大型展览。我们策展人从 l0 万多张底片中精心挑选了 60l 张照片,这些摄影作品反映了饱含人性情感、具有民族精神特点的中国形象,生动地记录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状态。应该说,这些摄影作品让我们看到了中国人自在豁达的人生态度,也看到华夏血脉的坚韧精神与酸楚过往,这些都是非常有韵味且能打动人心的东西。

“中国人本:纪实在当代”展览在广州、北京、上海展出后,获得原文化部批准,又在美国、英国、法国、德国等国家的博物馆、美术馆展出,尤其在德国五家赫赫有名的国家级博物馆——柏林摄影博物馆、慕尼黑当代艺术博物馆、法兰克福现代艺术博物馆、德累斯顿国立美术馆、斯图加特国家美术馆巡回展出,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获得国际文化界广泛的关注与讨论,大家认为这是一个有温度、有人文情怀的关于中国普通人的展览。德国的馆长们说,这是首次由五家德国国家级博物馆联合举办的一个外国展览。由此可见他们的重视程度。而在纽约华美协进社中国美术馆展出时,普林斯顿大学专门组织了一场研讨会,讨论中国的纪实摄影与社会现实关系的话题。应该说,这一大型摄影展览以“中国人本”为标题和展览定位,体现了组织方与策展人三个层面的思考:一是助摄影特有的真实性,记录、浓缩、还原中国人本真的生活情态,以广泛而真切的细节表现不同历史阶段的人文内涵,展现社会生活中的人的作为和价值;二是以丰富、自由、多元的个人化视点,表现对中国人的个体存在的复合观察,提供社会影像学意义上丰富的“中国人标本”;三是着重强调、倡导和传达中国当代人文界,尤其是当代纪实摄影界的人本主义取向和人文关怀精神。正因为这一展览强烈的社会人文关怀特点,得到了国际国内学界与社会的普遍赞许,并在中国的摄影艺术文化史上被记上了重重的一笔。“ 中国人本:纪实在当代”展出的 60l 件摄影作品,后被广东美术馆隆重且专业性地收藏,这也开启了广东美术馆乃至中国的官方美术馆计划性展开摄影收藏、研究、展览的工作。

近些年来,随着科技与新媒介的发展,艺术对社会方方面面的表达丰富而多元了起来,艺术创作的领域与形式也在不断地拓宽与创新。科技与艺术的话题也成为一种热门与未来的方向。20l8 年中央美术学院参与策划组织的“后生命:北京媒体艺术双年展”(图23、24),就如何利用新媒介方式去关注人类的未来命运展开了讨论。这一展览以“后生命”作为话题引发对生命危机的深思,特别是以科技艺术的视角来关怀在未来科技世界里“生命”的状态与意义,这是很有深度与前瞻性的策展思路,因此,展览产生了相当的社会影响力和时代意义。其实,我们也注意到,在科技、新媒介艺术的热潮中,经常看到的是那种所谓“沉浸式”的科技媒介眩晕新奇的情境空间,甚至,这样的展览方式成为公众热捧的“网红”及策展的新趋势,这一问题是值得研究、分析、思考与警惕的。作为策展人,应用科技、新媒介的作品及展览形式,归根结底,应该是对人类当下现实与未来命运及人类永恒的精神世界的表达与关怀。

在我关注过的新媒体展览及作品中,对德国籍丹麦艺术家克里斯丁·莱默茨的作品《幽灵》(图25)感受尤为深刻,甚至可以说是震撼了灵魂!他运用 VR 技术手法表现受难的基督:受难基督立体图像悬浮在虚拟现场的半空,液体在他的身体上不断流淌下来,观众可以“亲临其境”地“拥抱”这位受难者,近距离地观察到他身上逼真的皮肤和血管,血管爆裂的声音在现场回荡。这一切让观者切身感知到这一受难者从肉体到精神所承受的苦难,感受其直击灵魂的力量。我一直以这件作品来反思新媒体作品的表达力和感染力。


 


图23 “后生命:北京媒体艺术双年展”展览海报,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2018


 


图24 “后生命:北京媒体艺术双年展”展览参展作品:《茧 COCOON》



图25 克里斯丁·莱默茨的作品《幽灵》在北京林冠艺术基金 会北京空间的展览现场


四、美术馆学 /“新美术馆学”


回到我们的主题,这次谈论的是面向“新美术馆学”的策展。其实,在美术馆学与“新美术馆学”的思考、研究、理论与实践推进过程中,我们同样始终面对着建构和解构的双重性问题,也经常面临双重难题的境地。

在美术学研究方面,中央美术学院设有美术学研究硕士点、博士点,也常举办美术馆公共教育教学等活动,这些都为美术馆学理论研究做了深厚的积累与铺垫。但我们深知中国的美术馆理论研究仍然相对滞后,许多研究都停留在对实际操作和运营层面的经验总结阶段。对美术馆事业的长远发展而言,虽然关注机构生存境况、行政管理以及公教活动等操作层面的问题依然是必要的,但在近些年来日益复杂化的全球美术馆 发展情况面前,对美术馆学科的自我反观与反思也已经十分迫切。我们需要大胆地从美术馆理论层面,提出更进一步的,甚至是超越当下的思考,回应一些更具有挑战性、更与时俱进的问题,提出与跨文化理论互动互为的新观点。这些具有前瞻性的思考或反思,即便不会立即对具体 问题提供指导意见,却能够为未来的美术馆事业和美术馆学学科发展提供有益养分。我们试图基于现有的知识系统,从中国的美术馆现实情况出发,立足当代文化的思考角度从理论层面提出问题、讨论问题,进而生发出新的理论,并辅以一定的实践作为理论的延展。

正因为如此,我们开始讨论“新美术馆学”。它在某种方面和国际的“新博物馆学”有着承上启下的衔接关系,或可说受到其启发而产生。“新博物馆学”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已经不断被提出和论证而在我看来,“新博物馆学”本来就不是一个明确的学科,更倾向于一种具有强烈的怀疑精神和批判态度的当代博物馆研究思想,它能够对博物馆的制度建设、收藏体系、社区关系、公众关系等问题做出重新思考。像大卫·卡里尔的《博物馆怀疑论》、道格拉斯·克林普的《在博物馆的废墟上》等论著虽然并未直接冠以“新博物馆学”之说,但它所反思的是空间、权力、体制等博物馆面临的新问题,这使得它后来常被学者纳入“新博物馆学”的范畴中去理解。

尽管,“新美术馆学”与“新博物馆学”的历史背景和针对对象有着较大的差异,中国的美术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是展览馆性质,对于美术馆文化的现实思考也远没有进入到学科化与系统化的层面,但这并不会抹杀二者之间的关系。“新美术馆学”会自然地承接“新博物馆学”中的一些观点和理论,比如社区理论、生态理论、公众理论、文化多元建构与解构:面向“新美术馆学”的当代策展与平权理论等。在此基础上,“新美术馆学”将强调美术馆的自身特点、实际情况与发展趋势,结合当代文化的相关理论来针对性地提出新的理论思考并进行实践。与此同时,中国的美术馆研究与运营同样面对着国际博物馆学、美术馆学的当代文化情境,“新美术馆学”的提出,可以使美术馆管理者和研究者有意识地朝着与国际同步的方向努力,并提出中国式的美术馆学前沿理论思考。“新美术馆学”应该超越传统的美术馆学,站在一个更加综合的学科角度研究美术馆与艺术学科之间的关系,从当代文化的问题意识出发,既研究传统的美术馆变迁和制度发展,也研究当代美术馆在发展过程中所引出的展览、收藏、公共教育等一系列问题。

“新美术馆学”理论面对所谓的“策展”问题,已经在分析其双重性时有了许多讨论,在此,我重新强调三个方面:

一是有关策展权力与制度的自我质疑与批判。长期以来,策展作为一种制度而赋予了策展人权力,这是一种已然的事实,也是被约定俗成的现实。策展与权力、制度似乎构成了一个系统,成了艺术展览持续发展并“有效”运转的作用机制。

在“新博物馆学”“新美术馆学”的思想及理论框架中,制度批判、博物馆怀疑论、美术馆权力系统的质疑与反思等,让我们在新的历史阶段对策展工作的话语权、权力机制、文化霸权、制度性问题等的批判性反思,以及对文化平权、多元互动、开放思维、对话方式、意义生成等方面的思考与实践,有着重要的参照意义。在当下的策展事业中, 由历史与现实共同构成的制度化运作方式、权力化结构、伪学术话语、社会化利益关系、资金系统链等,都越来越明显地显示着其局限性及潜在的文化危机。自觉主动地反思、质疑、批判,这本身就是当代文化的特质,策展作为一种呈现思想和沟通社会的手段,也理应具有这样的特质,并与“新博物馆学”“新美术馆学”形成思想、理论与实践多方位的呼应,建构具有当代性的策展文化。

二是策展与新的“空间”概念。策展依靠空间实现,也利用着空间进行有效表达。空间既可指物理空间,也可指视觉空间、心理空间、文化空间,甚至是虚拟空间、未来空间等等。在当代社会学的层面上,“新博物馆学”所高度重视的社区概念、生态(包括人文生态)概念等,使博物馆、美术馆的空间形成了新的观念系统。社区理论强调美术馆应该建构起一个群体在特殊环境里的集体文化记忆,使美术馆超越物理空间走向社区,通过与区域的抽象关联,共构出一个新的空间。这个新的空间不是有具体实物的空间,而是包含记忆、思想、精神、行动等的象征性空间。这样的空间观念系统是开放式的、丰富的与多元立体的,这不仅仅是所谓打开“白盒子”空间走向社会的简单方式,而是更多元地、 立体地从丰富的心理、视觉、观念等的角度开拓思维与实践手段,介入社会复杂的现实空间与个体的深层心理空间,共构鲜活的人文生态。

广州扉美术馆曾经策划过这样一个展览,叫“营造的风景”(图26)。在扉美术馆旁边是一个市场,但市场里从事农贸生意的商家从来不会主动走进美术馆游览,因此美术馆组织了艺术家到市场,为这些社会中的普通工作者拍下双手的影像,并且放置到美术馆空间和社区街道进行展示。这些朴素沧桑的双手图像,承载的是个体切实的人生 体验与生活记忆。展览期间,摊档的商家愉悦地前来参观展览并认领他们的“手”,将它带回档口挂起来 (图27),这是因为他们感受到了 自身的劳动价值与生命意义。扉美术馆馆长何志森曾说:“我们思考社 区和美术馆的关系时,怎么去消散阶层差异,怎么去连接不同的人群?既然之前我们说菜市场就是美术馆,那么为什么不把整个社区都变成美术馆?”“这个作品,通过非常微弱的介入,重新构建了人们的尊严和自信。”


 


图 26 “营造的风景”中展示的手,广州扉美术馆




图27 参与拍摄的商家将作品带回在档口



三是策展与具有多元而独立品格的“人”的共同成长。从对“物” 的重视到对“人”的重视,是当代博物馆、美术馆领域的重大文化观念转向,因此,“新美术馆学”高度重视“人”的问题,以“人”为出发点介入当代文化与机构的讨论。

面向“新美术馆学”的策展离不开“人”。“人”,一方面是指观众、公众,因此,策展从一开始就必须将公众纳入策划思路里,也即公共教育及超越公共教育的相关展览工作。而对公众问题的重视,旨在使被动的公众成为具有主动参与意识、民主及公共意识的公民,成为具有独立思想与审美能力的“大写的人”,这应该是“新美术馆学”视野中策展工作的重要方向。

另一方面,“人”也包括艺术家或展览所关切的对象。那么,如何用具有人本精神的关怀眼光来进行艺术史、文化史的研究和建构工作,这可能是当下策展工作应当不懈寻觅的态度及方法。我曾经做过美籍华人摄影家刘博智的展览,他拍摄的《古巴华侨》系列作品非常令人感动。而其中一位古巴华侨的后人何秋兰(图28),对许多传统的中国文化仍葆有归属感,她会唱粤剧,尽管唱得有些变调,但是,刘博智帮助她完成了一辈子的心愿——带着八十多岁的她回到故乡台山,在祖坟前唱了父亲教她的第一首粤曲,并安排她回到家乡香港参与演出。在古巴的早期华侨,许多人没有后代,可他们总希望自己百年后尸骨能够回到故土,因此会选择托付人将他们百年之后的尸骨放在公义堂里(图29)。艺术家刘博智谈及自己一生中最为自豪的事情就是曾经将两位华侨的尸骨送回家乡。在古巴,每到清明时节,第二代、第三代的华裔后人会携带一些有广东家乡本土文化特色的贡品到河边祭拜先祖(图30),它传递的是一种血脉相连的力量。像刘博智这样充满人性关怀的艺术家及其表达人的生命情感、灵魂精神的作品,是我们策展需要高度关注及深度挖掘的。

当然,“大写的人”也包括策展人。策展如何自觉于“人”的命题, 并与艺术家、公众等不同群体积极交流, 共同成长为“公民”,成为“大写的人”,归根结底是需要其自觉介入社会、时代、文化、道德、精神的构建进程。对此,我们应该不断反思策展工作与策展人自身的角色。

在中国的艺术现实与文化情境中,这种“建构”与“解构”的双重 性关系,正是可能为美术馆的实践、“新美术馆学”的建设,也包括策 展、展览的具体工作及历史进程带入很多新的挑战与可能性。


 


图28 刘博智,《何秋兰》,2009年



图29 刘博智,《哈瓦那中华义庄地下骨盒仓库》,2009年


 


图30 古巴华侨在河边祭拜先人先祖

 

原载:王璜生《新美术馆学:观念、策略与实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










编辑: 黄碧赫 贺子茗

审核:沈森

审定:王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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