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19日下午,群岛讲堂系列讲座之“视域图——大航海视角下的澳门城市景观”,在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一楼学术报告厅顺利举行。讲座邀请了澳门科技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汪蓝,向我们分享了他有关视域图的研究,并探讨视域图在美术史及人类文化交流中的历史地位。本次讲座由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常务副馆长陈晓阳担任学术主持。
陈晓阳:欢迎各位观众和同学们来到广美美术馆。7月,“艺荟中西——海上丝绸之路视角下的19世纪澳门及广东地区图像展”在广美美术馆开幕,这个展览吸引了很多公共观众和业内的研究者和师生来观展,除了对这批珍贵的“外销画”产品的兴趣,大家都惊讶于展览中出现的大量历史地图。这个基于大量研究基础的展览策划,也希望推进关于“外销画”这个概念的讨论,在这个展览中也从策展角度重点强调了“洋风画”与“外销画”概念的异同,特别是从这次展览中的很多作品,就可以看到这些作品并不完全是用于商业销售的画作或者礼品画作,也含有那个时期中外交流与私人生活交往中的一些定制作品。所以,关于外销画这个研究领域需要我们艺术史的讨论中进一步打开。
过去这些年,广州美院的相关学者正逐步开展围绕海上丝绸之路、大湾区历史以及更开阔的亚洲与东南亚等国际区域的研究。我们在梳理区域历史里中外艺术交流的诸多专题,此次展览的引进更为这样的研究领域提供了非常重要的藏品样本,是非常可贵的。这些“洋风画”作品背后的研究基础与汪蓝教授的海外澳门古地图研究相关,他今天要给大家带来“视域图——大航海视角下的澳门城市景观”的演讲,将进一步剖析展场三楼展出的地图,今天下午的讲座会汪蓝教授会更仔细地和大家分享研究历程以及他在研究过程中的思考以及收获。
下面有请澳门科技大学人文艺术学院教授、本展览的策展人汪蓝先生。
汪蓝:谢谢陈馆长。在座的各位嘉宾、各位朋友,线上的各位同仁、各位朋友,大家下午好!非常荣幸今天能够来到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和大家一起分享这几年来我的研究成果。首先我要特别感谢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陈晓阳馆长的邀请,让我有机会和大家来分享。
今天讲座的主题是“视域图——大航海视角下的澳门城市景观”。可能“视域图”这个名字,大家较少耳闻,这个名字可以说也是在我的研究之后,对于某一种艺术类型提出来的一个中文名字。
就像刚才陈馆长讲到的一样,我们的展览有许多的地图以及视域图,它的这些研究也和我们这个展览密切相关,通过这个展览,我们也会发现非常丰富的展品以及不同类型的展示。其中当然也涉及到一些外国的地图和一些中国的地图。我们知道地图产生的历史非常悠久,可以说和人类的历史同步,或者说和我们视觉艺术如绘画历史一样悠久。可以说自从有了绘画就有了地图,或者说地图本身也是人们认识世界、记录世界、再现世界的一个过程和结果,今天内容包括几个方面,下面我逐一展开。
一、绪论
地图历史非常悠久,而且历史中对地图的定义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断在发展、更新,即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地图的绘制得到极大的发展?这和14、15世纪文艺复兴的出现有很大的关系,与古希腊科学家托勒密对于天文学以及制图学的研究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有很大的关系。同时,我们可以看到文艺复兴透视法、航海技术科学的发展,以及澳门作为广州的外港,都是我们今天涉及到的内容。我们可以看到15、16世纪航海指南上非常精美绘制的图,这些图不仅仅告诉我们如何去航海,同时和我今天分享的内容也有密切的关系。
首先,界定一下地图,对于今天的人来说,一张地图非常普通,我们的生活离不开它,它有很强的功能性。今天,我们已经从一个纸质的地图时代过渡到电子的地图时代,我们现在出门都离不开谷歌地图,我们去找一个地方,开车、导航都离不开地图。但是在电子地图之前是纸质地图,纸质地图在印刷术没有得到普及的情况下是手绘的,就好像绘画艺术作品一样,有着极高的艺术性。因为一幅地图必须在极具想象力和表现力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产生,在我们还没有飞机、航拍的情况下,如何去理解地形、地貌、山川河流?如何把它记录下来?如果没有高超的技术,没有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力,可以说是完全做不到的。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地图,特别是手绘地图,它和艺术作品、绘画作品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都需要创造力和表现力,而且它也是具有唯一性和不可复制性的特点。
我们来看一下对于地图学的定义,地图和绘画都具备某种同样的特质,那就是体现了人类的智慧、想象力和创造力,它是科学与艺术的完美结合。国际地图学协会(ICA)给地图学的定义是:“地图学是制作地图的艺术、科学和技术,以及把地图作为科学和艺术作品的研究。”如果离开了艺术,不可能有地图学,不光是对于地图科学的认知,同时在制作地图的过程中也需要艺术的手段和语言。
瑞士地图学权威(ICA)主席伊姆霍夫(Imhof),更是强调“制图学是一门带有强烈艺术倾向的技术科学。”
安东尼奥·德·马利兹·卡内罗
《澳门地图》1639年
葡萄牙国家图书馆藏
在地图的发展中,并不是一开始就有了今天所谓的“现代地图”“投影地图”,过去的地图和我们的绘画极其相似,也可以说和我们风景画极其相似,我们展示给大家看的几幅地图就可以看到,地图和绘画的结合。我们可以看到关于澳门的描述,有许多的视角,比如其中葡萄牙人绘制的一张地图或者风景画。这张地图和今天的地图不太一样,和今天的旅游、美食地图比较相似,因为比较写实,而没有图形化。这是17世纪初澳门城市的状况,是非常准确的一个地图。比如大家熟知大炮台、大三巴,我们通过长长台阶可以确定边上就是大三巴,还有边上是古城墙,今天留下来就是短短的一段,即在哪咤庙旁边的古城墙。我们可以看到非常准确的城市布局和方位,比如这是今天的青洲,今天青洲已经和陆地完全连接在一起了,但当时是一个独立的小岛。
Gahetna.nl-Plattegrond gezicht in vogelvlucht
op Macao, China
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类地图,地图上可以看到天,视角是比较水平的视角表现澳门的城市,刚才的地图比较接近地图概念上的地图,这其实就是一幅风景画,只不过对城市的格局进行比较详细的描述。
接下来我们也可以看到一些其他类型对于澳门城市景观的描写。对于这些画如何界定?如何分类?其实有很多,比如地志图,“地志图”一词是来自于中国古代,中国古代文献中真有“地志图”一说,并不是今天所臆造的。当然还有风景画、城际图,表现城市水平线上的起伏,也有称为“海图”,因为它是从海洋的角度去描写陆地。当然这些描写或者说这些定义可能都有些偏差,都不是很准确。
2016年,我开始进入澳门手绘地图的研究,2019年获得澳门特区政府文化局学术研究奖学金,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以后,我进行了大量的考证,也进行了大量的比对和分析,我提出“视域图”这一概念,也就是今天要讲的最主要的内容。
“视域图”的称法或者对于这一类地图或者风景画的界定和命名,其实过去是没有的,所以是由我首先提出。
这种研究的结果当然我们也要回到历史上去了解,对历史进行溯源。15世纪末发生了两件非常重大的历史事件,或者说这两次历史事件改变了我们今天世界的格局,同时也拉开了全球化的序幕。
在座各位可能都已经想到15世纪最后那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只是发现古巴那一带群岛,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历史事件。哥伦布穿过大西洋来到美洲往西航行。第二件事情1498年达·伽马绕过好望角进入印度洋,向东航行。一个是向西航行,一个是向东航行,一个发现了美洲大陆,一个进入印度洋发现了印度,为今后的东方航线做好了准备。
这就是今天的世界格局,在15世纪末就有教宗午线把地球一分为二,教宗子午线就在大西洋上。向西航行是西班牙人的事,向东航行则归于葡萄牙人。所以才有了美洲大陆唯一的一个说葡萄牙语的国家,大家都知道巴西说葡萄牙语,其他国家都是说西班牙语,因为那条教宗子午线穿过巴西,所以葡萄牙人捷足先登占领了巴西,向东也是如此。自从达·伽马绕过好望角,这个事件可以说奠定了以后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一个基础。这是好望角的视域图。我们看到这个叫桌山,因为绕过好望角的时候可以看到好望角山上面是比较平坦的,所以称为“桌山”。这就是视域图,由法国一个军官绘制的。
15世纪末这个时间节点是什么决定的?这个时间节点成因有许多,我们知道1442年奥斯曼帝国占领了拜占庭,拜占庭是基督教的一个堡垒,是亚洲和欧洲交往的桥梁,但是奥斯曼帝国占领了拜占庭以后就中断了东西方陆上的交流,也就是丝绸之路,中国人把货物卖过阿拉伯人,阿拉伯人再卖给欧洲,这时候到欧洲的货物非常少,而且非常昂贵,这时候欧洲人就想有没有办法绕过阿拉伯人,直接和东方人进行贸易。这时候托勒密的理论就再一次让他们产生了希望。
所以他们决定从海上绕过阿拉伯找到印度或者东方,为什么要这么迫切找到东方?当然我们知道中国盛产丝绸和瓷器,还有非常重要的,欧洲人急需向东方交易的香料。为什么香料当时这么重要?因为那时候没有冰箱,为了食物保鲜,就需要腌制,有许多的香料具有杀菌的作用,具有保存食物的功能。最早从欧洲产生绕过阿拉伯人和东方贸易的想法,但是当时的航海技术还不足以支撑远洋航线,所以当哥伦布要向西航行当时还不知道大西洋有多大,他以为是非常短的航行就可以到达东方,但是穿越大西洋的过程中,在向西航行十几天的时候,一望无际的海洋持续出现在水手面前,他们心里也产生了动摇,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在海上航行这么久,还没有看到陆地。深海航行在当时并不是航行的常态,当时的航行是近岸航行。葡萄牙人的航海探险,他们无数次沿着大西洋的东岸、非洲的西海岸南下,但都是半途而废,最后无功而返。
他们思考这个世界的边界到底在哪里?甚至有一种传说,在海里有一些海兽,因为去到更远的地方这些船就回不来了,他们非常恐惧,这些海兽在他们地图上不断出现,这些都是海里的怪兽。当时航海技术还没有达到远洋航行的要求,所以当时航海最主要的方法是近岸航行,沿着海岸线蜿蜒曲折去前进,这种航行的好处在于可以随时得到补给,可以上岸得到淡水补给。其次不会迷路,沿着海岸线可以找到很多岸上的参照物,这些参照物可能是山、港口,也可能是城市一个海岬或者是一个建筑物,如教堂等。这是古代航海指南上的图。我们今天也是按照地图来航行,但是今天有导航,对于每个路口、街道都有非常详细的指示,但是过去没有,这时候航行能够参照的除了天上的星星以外,只有就是沿岸的参照物。
我们可以非常详细地看到,图中是澳门和广东沿岸岛屿的视域图,这些图清楚地记录了我们要去到广州,广州可以说是西方人眼中中国唯一的城市形象,近一百年的一口通商,他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去到广州,那时候叫广东。如何去呢?上面的岛屿就是航行的参照物,即经过这些岛才能够到达广州。
在最早的航海指南中就已经出现了航行时关于沿岸、近岸标志的图。达·伽马四次远航到印度,后来也成为印度的总督,他的团队中有一位卡斯特罗,在他的航海指南中有一个创新,这个创新就是视域图,从海上的视角观察海岸的景观。成为人类制图史上的新视角。这是1548年卡斯特罗的作品,航海指南中有一幅图是以船舶航行的位置,对周边的环境进行了平视的描述,大家有没有注意那时候朝向并不是上北下南,当时的地图是以画面的篇幅和要描绘的对象来进行组合,和上北下南没有关系,上北下南是现今才有的制图概念。
可以看到图上有个城市,这是托罗城市,边上是群山、海岸线,向北描述的时候平视的,东南边描述的也是平视的,只不过山是朝下的,是向四周发散的视角,是全景式的,即船在中间向四周环视的时候记录下来的情景。这就是最早的视域图。
荷兰印刷的第一本航线指南可追溯至1532年,1550年也引入了视域图,最精彩的是杜特克姆家族的视域图,是视域图和地图两者的结合,既有投影式自上而下的地图来表现海岸线以及地貌特征。又有我们上面看到的视域图,大家注意到上面是把两种不同的视角结合在一起,对于航海的探险家、水手来说更容易掌握他们的航线,更容易接近港口或者城市。
我们看一下局部,这些图都是视域图,从海面上表现了地貌的起伏。这类图对于当时来说有极强的功能性,它是为航海所用的,它的目的、作用是非常明确的。但是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我们回想一下,水运、海运一直是人类主要的运输模式,我们一个城市要依水而建,因为便于交通,过去最主要的旅行就是通过水运,贸易也是如此。今天航天航空非常发达,但是大家想一下我们主要的货物还是通过水运。海上航运、航海技术以及地图的出现,就是从大航海时代开始,也就是说从15世纪末开始。
这个结论就会影响到下面谈到的问题,当我们发现一片新大陆、新世界,当我们来到一座从未到达过的新城市时,我们是通过海上、港口的视角才能看到一座城市的面目。当一个城市首先映入眼帘的时候,是通过海上、港口,这也是在《艺荟中西》展览中间会有如此多的作品、地图表现港口,表现这个城市,它的视角无一例外都是从水上看向陆地。
所以,当那些探险家或者当时贸易的商船在海上航行的时候,包括到达澳门、广州,他们的第一视角、第一印象来自于港口,就是通过港口这个视角去看这个城市。当这个港口布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只,那就是一个贸易的城市,就是一个大城市,就是一个繁华的、发达的城市。所以我们在这个展览里可以看到许多关于港口的描述,而在这些港口的描述中停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船,这是一个城市的象征,一个城市的繁华程度、发达程度的标志。
视域图除了表现在地图上以外,还大量表现在航海日志,关于航海日志是另外一个话题,也是非常丰富的一个话题。在航海日志上对于每天经过的城市或者沿岸发生的这些突发事件,包括那些危险的地区都会留下这些视域图,比如航海日志中的一些地图,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些航海日志作为他们的一个记录,当然也是从船上描写地图,所以这些图的形式也是视域图的形式。18世纪法国已经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制图大国,由于它科学技术的发展,由于它一贯文化、艺术的传承,所以将近有100年法国都是地图制图上最重要的国家之一,其他国家都是参照法国的地图,所以展览中也选了很多法国非常精美的地图。
我特别要介绍的是制图师雅克·尼古拉·贝林(Jacques-Nicolas Bellin),这位制图师非常有意思,因为他绘制了最大量的世界各地地图,出版很多地图册,这些地图册被翻译、翻刻到许多国家,许多重要城市、港口都有,但是这个制图师一步都没有踏出过国门,从来没有离开过法国,那么他为什么能够创造出如此众多的地图呢?因为他担任法国地图与航海日志部的主任,一方面他是非常优秀的制图师,另外一方面他所担任的职务,使他能够大量参阅所有法国商船的航海日志,上交航海日志在西方国家是法律,就是回到陆地那一刻必须完整提交所有的航海日志。早期这些船舶、航海的船员是准军事化管理的,归海军部管理,有非常严格的制度。商船上也是配备了大炮,要不然分分钟被海盗抢了。
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地图的绘制,这些地图都是表现澳门和珠江、广州的非常经典的地图。
下一位制图师可以说是非常伟大的制图师达普莱·德·曼内维莱特(Après de Mannevillette),他最后结合了所有资料,包括他自己的和其他人的,绘制了东方航线,下面看到这张图就是东方航线,即非洲东海岸、印度洋、印度、马六甲、中国海。这张图是非常经典的一张图,这张图特别标识“献给国王”,这是非常经典、非常有名的一张地图,这张地图非常完整地、准确地记录了去向东方的航线。其他的国家的船都是依照这张图航行至东方的。
这两副作品《中国风景》和《澳门南湾》都是关于中国的海湾景象的描述。我们回忆一下,所有的风景画,无论是有海的或者有水的风景画,不外乎两种,一种是人从陆地上看向海洋的——也就是大部分时候我们在风景画上看到的情景——在陆地上表现海洋的壮丽、宽广、惊涛骇浪。
第二类则是从海洋看向陆地的。从海上看向陆地叫视域图,它和风景画有什么不一样?或者它有什么样的特点?
我们首先看一下“视域图”几个字在外文中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字是来自于法国制图委员会的公报,其中有讲到“vue de côte” ,vue就是观看、景色、景观、的意思;côte是海角、海岸、侧面的意思。如果我们把它翻译成地志图、城际图、海图,可能这几个都不准确。
这个词的特点是什么?或者说我们如何定义它?什么叫视域图?视域图是从海上看陆地,人们只能从船上看陆地,所有视角都是来自于船上的人对于陆地的观察、描述,这就是视域图最根本的一个特点。所以这个视角肯定是来自于海上。
视域图大多采用狭长的篇幅构图,和我们绘画中风景画、海景画极其相似,在座有许多可能是画画的,比如人物肖像画、风景画、海景画长宽比例是不一样的,因为它要适合绘画的对象,这是有密切关系的。长宽的比例并不是人们臆想出来的,而是根据实物更好地配合、更好地表达。所以大家看到视域图横的构图或者比较狭长的构图。
视域图更强调天际线的轮廓特征而不注重表现城市或者地形的前后空间。所以它经常表现的是天作为背景,城市或者山形的天际线,这是很特别的地方,由于视角的特殊性,城市的天际线和山的天际线是它描述中最重要的部分。这也是从海上第一眼看到城市非常重要的地方。由于视角的局限,所以看到的东西往往是重叠的,无法很清晰地去表现空间。
视域图采用线性透视法绘制,具有高度的再现性与写实性特征。绘制这类视域图是有科学依据的,所以它的再现性非常强,因为它不能胡编乱造,它的艺术想象是被他看到情景所限制、所规定的,不能够像普通的风景画家一样做一些调整、取舍,它比较忠实于原来的景观。所以再现性和写实性是它非常重要的特征。
四、初次的邂逅:弗朗索瓦·弗罗杰其人与《澳门视域图》
我们看到这张图就是1699年由法国制图师弗朗西斯绘制的澳门视域图,是一张非常典型的视域图。
我们要讲到一个历史事件,今年是中国和法国建交60周年,有许多的庆祝活动、纪念活动,但是法国人和中国人第一次直接的来往是1698年,距离现在已经300多年了,所以尽管比葡萄牙人晚,但是法国人和中国人的这种交往也很早就开始了。
1698年3月7日安菲特里忒号从法国西海岸拉罗谢尔港起航,这是法国商船首次中国之行,开启了中法之间的直接贸易和文化交流。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随船来的人中间有几位也进入到中国的近代史,特别是艺术史。
这就是拉罗谢尔港的地图,非常具有港口特点的城市。
这艘船受到路易十四的指派,由传教士白晋负责招募,船上一共有150个船员,同时还有10位传教士。其中也有一位绘图师叫弗朗索瓦·弗罗杰(François Froger),这个人受到海军部部长的指派,就是明令和他说:“这趟旅行你有任务,要沿途记录看到、发生的事情,并且要记录沿岸以及你到达城市的地图。”这是官方的委任和指令,所以他是非常严肃地、认真地对待这件事情。当他回到法国的时候,他提交了一本法国人第一次中国航海纪行,介于游记和航海日志的一种形式,一路记录了旅行的经过,特别强调如何到达上川岛、澳门、广东的情形,这本纪行也讲到澳门港为众多岛屿环抱,大小船只进入其中,能躲过各路来风,但里面的水很浅,随便来一个船都会搁浅。澳门内港确实如此,但17世纪末18世纪初依然能够满足当时船舶吨位的需求。
这艘船叫安菲特里忒号,“安菲特里忒”是古希腊的一位女海神。因为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航行,要穿越整个大西洋、印度洋进入中国海,也就是从欧亚大陆的最西端航行到欧亚大陆的最东端,从欧洲到非洲到亚洲的这么一个过程,所以这个航线对当时人来说是九死一生,所以这艘船命名安菲特里忒号,希望保佑他们顺利完成航程。同时这艘船是向法国海军购买,是500吨的一艘护卫舰,是一艘军舰,船上有30门大炮,远航中国不仅面对大自然航海的困难,还要面对凶恶的海盗,所以都是武装船只,如果不是武装船只,当时根本无法航行。大家看过展览或者稍微关注一下,就会发现有许多澳门南湾的景色,因为澳门南湾是泊船之地,澳门的“澳”在广东许多地方就是海湾、港口的意思,所以船就停在澳门的南湾,从澳门的南湾看向澳门半岛。大家也有注意到上面有ABCD许多标识,这些标识就是东西望洋炮台和教堂等。中间部分密密麻麻就是澳门的内城区或者说澳门历史城区,已经是世界文化遗产保护起来了。这张视域图同期还有另外一张澳门地图,是澳门第一张现代地图,叫《澳门城港图》,弗罗杰1699年到了广州、澳门画的,非常具有代表性。这两张图有一个很大的区别,《澳门城港图》是平面地图,一共有9个标识,即重要的城市建筑和地方的标识,9个中有6个是军事要塞,军事重要性特别明显,但是在这张图上,我们看到大部分是教堂,说明17世纪末澳门已经有很多教堂。《澳门城港图》更重要是表现澳门在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和军事上的重要性,而视域图更接近风景画,更接近真实的澳门城市的写照,在南湾直观看到的风景线。所以两张地图有极大的不同。
五、视角的切换:拉斐特其人与《澳门城市地图中的视域图》
中国澳门城葡萄牙人環境平面图 Chine Plan de la Ville de Macau .et de Ses Environs Aux Portugais .
拉菲特 Lafitte de Brassier, Louis François Grégoire
1781年
75X102cm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Collection of French National Library
这张图(澳门城市地图中的视域图)是澳门最大篇幅、最精美的一张手绘地图。这张地图也是法国军官、制图师拉斐特绘制的,一共有三张图,这次展览展出了两张,尽管两张图没有放在一起,而且其中一张已经变成咖啡色了,几乎不太能辨识出上面的图案,因为它是一张草图,是绘制在硫酸纸上的,然后再把草图复制到正本上,这个草图在过去造纸质量有限的情况下,就会把纸放在硫酸里浸泡一下,拿出来变得非常挺、硬、透明,从而可以在上面反复修改,如果是普通的纸无法在上面修改,但是硫酸纸可以反复修改,我们可以反复擦拭,也可以在上面刮。因为它是半透明的,可以放在一些参考图上绘制原来的造型,然后在上面进行反复修改、叠加,最后完成一张图。这个图在三楼展厅,大家有兴趣可以看一下。
下面这张图是最漂亮、最完整的一张,这张应该是最终完成图。这张图表现的是整个澳门半岛的情景,澳门半岛莲花径依然是非常狭窄的沙路,红颜色是内城区,即最早城市起源的地方,这就是南湾。内港还停着船,还有一个小岛是青洲。
为什么说这张图非常精美,是极其难得的一张地图?不仅仅是因为它大、绘制精美,内容非常丰富,已经出现了等高线的绘制方式,而是因为这张图的下面有两张视域图。可以说这是一个制图史上的创举。我们刚刚讲了达·伽马手下卡斯特罗绘制了第一张视域图,这也是一张跨时代的视域图,因为他有一个创新,这个创新极富想象力和创造力。
我们可以发现这张图是一分为二的,左边比较宽的部分是澳门城市的视域图,右边这部分是虎门炮台的视域图,去广州要经过两个非常重要的地方,不经过这两个地方是到不了广州的,第一个是澳门,经过澳门以后进入珠江,必须要经过虎门炮台,所以这张地图上特别标注了虎门炮台的视域图。
这张地图特点就是把视域图和地图进行结合,这种结合完全突破了原有视域图的做法。这张图很大,有非常精细的描写,上面的部分澳门城市视域图,下面是虎门炮台。右边最高的地方就是东望洋炮台,飘扬着旗子。左边是西望洋,也是炮台。这两个是澳门最具特色的地域特征,澳门之所以称为澳门,和东西望洋有很大的关系,当然还有十字门,这两个也是澳门的地理标志,因为东望洋海拔是整个澳门最高的地方,海拔90米。东西望洋有个很大的特点,根据西望洋的字面意思就能够猜到是什么意思,主要是观察从西面航线来的船,也就是说从欧洲、印度来的航线,东望洋主要是从日本航线来的船,当船靠近澳门的时候,船上的水手、船长家人们都会到山上瞭望船是否回来了,家人是不是要回到澳门。
中间这部分当然就是最繁华的,就是澳门的内城或者说澳门的历史城区,大家也注意到大炮台,西望洋右边有几根桅杆,桅杆是内港停泊的船只,大家也注意到最左边有一艘船,船头指向北边,正徐徐开进港口,拐角也有一面旗子,因为这是非常著名的炮台,叫圣弗郎西斯炮台或者叫圣菲利普炮台或者叫妈阁炮台,它就守望在海角之处,经过内港必须经过这个地方,可以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今天这个炮台还在,大家有空可以去看一下。
下面是虎门炮台的情景,视域图上非常详细记录了几条船,一条船正开往内港,要停泊在澳门内港,另外一条船要沿着珠江北上,经过虎门炮台,要去广州,而且是西洋船,船尾对着我们,所以说要北上的。
我刚刚讲的这张图是创新、绝无仅有的,制图师是极具智慧和想象力的制图师。大家也注意到两幅视域图,一左一右,垂直对上去正好是一一对应,太奇妙了,我们之前也看到一些视域图,大大小小随意放在地图中间,但是这个不一样,这个是上下完全对称,上面这些图和下面的图每个节点都是对应的,虎门炮台,我们可以想象这个位置对上去就是虎门炮台,这张图在这点是绝无仅有的,是我们看到唯一的一张图,把视域图和平面图结合得如此巧妙。所以这张图是非常精彩的一张图。
六、结语
第一,澳门视域图见证了历史上在中西贸易和文化交流中的一个重要组成,为我们今天提供了一个城市景观变迁的图像依据。第二,视域图是海权时代的产物,是人类对于世界认知和看待世界的视角的转变。
当然,今天视域图慢慢退出人们的视野,因为坐船的机会减少,手机可能会记录类似于视域图的视角,所以视域图可以说极具时代性,我说的时代性就是那个特定的时代,就是大航海时代、全球化时代开始的时候,对于整个世界的认识,就是通过视域图,所以它有极强的时代烙印,也是我们今天如果要探索一个城市原来样貌时候的一个很重要的印记。这是忠于原型的绘画形式,所以它的出现和研究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今天的讲座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陈晓阳:听完这个讲座,我有特别大的启发和收获,没想到汪蓝老师之前的研究是从这样一个独特的角度展开。在刚才的讲座过程中,我会反复想起费孝通先生所说的“我看人看我”,是指在面对自我的认知以及外界对我的认知中间,有很多文化误差,从而产生交流对话的误区和困难。对于一个地区和国家来说,大规模的文化相遇和冲突正从大航海时代开始,在此之前的文化交往和互看,通常来自于更微观的内部视角,也因为陆上的文化交流很难提供这种海洋性的远景观看,像陆上丝绸之路可能来自于驼队、商队的接触,很难以这样的角度去看一个地区的整体景观。这种来自海洋的凝视,一种完全的外来视角的描述,甚至近代史的开端都是从大航海时代开始的。过去的中国近代史研究通常从1840年开始讲,但是发生在海洋上的交流和交往发生在更远的早期全球化历史中,这与来与海洋的观看视角确是密切相关的。
对于中国的学者或者中国的研究者和学习者来说,海洋视角对于我们难度特别大,因为历史上的中国是悠久的以陆地为中心的帝国,当思考和观看的角度从以陆地转到以海洋为中心来看自我与他人的时候,会发现被忽略的世界的另一面,甚至我听到讲座后半段的时候,还在设想这样的他者凝视如果扩展到今天的太空时代,不再以地球的视角来看宇宙,而是站在宇宙来看地球,可能也会对认知我们所处的世界有完全不同的发现。
这是我一点点体会。此外,对于研究者来说,这种发现应该是研究过程中非常大的惊喜,甚至是一个礼物。我想问汪蓝老师的是,从您个人研究和学术发展的经历来说,遇到这样精彩的发现,您当时的体会或者说在研究过程中间的感受是怎么样的?您怎么处理这么宝贵的研究成果,因为这个经历甚至像发现了海盗藏着宝物一样。
汪蓝:谢谢陈馆长提的问题,对澳门的研究,我是很早就开始了,在博士期间就已经开始进行澳门研究,但是关于地图的研究,它确实是偶然的。2016年,澳门科技大学图书馆已经开始澳门地图的研究,得到澳门基金会很大的资助。2016年我去了法国的时候,我就去了法国图书馆,我就随口这么一问:“有没有澳门的地图?”结果一查还真有,当他拿出来的时候我非常惊讶,这些地图非常精美,而且从未被人研究过,就像你说的发现一个宝藏,让我非常惊喜。我回来就和图书馆馆长汇报了,我们就派人去法国进行地毯式地搜索,找到很多和澳门、中国、亚洲有关的非常精美的地图。当时我们也有进行一些讨论,这些地图和美术学八竿子打不着,关系非常远。
其实我们对待一个事物的时候,我们可以有不同的视角。当时我拿回来就很困惑,这些东西非常宝贵,但是如何去进行研究?肯定我不能单纯地从历史学的角度、国际关系的角度,包括从制图学的角度去研究,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可能有其他研究者可以做,我当时想到的是从设计学的角度,比如城市发展、城市规划演变、景观设计、建筑设计的角度去做。我主要的研究方法是图像学的研究方法,地图有许多图像的元素,而且早期的地图是带有极强的描述性。我现在放的是17世纪的,再早的地图是百科全书、博物志,那个地图可以找到很多关于这个地区的内容,包括人种、动植物、鬼神、传说等等,所以这个时候我就觉得我可以从美术学的角度进行研究。所以当时非常荣幸获得澳门特区政府文化局学术研究奖学金,资助我展开对于澳门古地图、法国手绘澳门古地图的研究,不断挖掘可以发现新的课题和研究的可能性。
陈晓阳:因为在我看来,我觉得这个研究使用了很典型的文化研究方法,虽然围绕地图或者围绕澳门区域为中心,但是这个研究还可以打开更多问题。也很像图像人类学的方法。实际上从什么学科入手都不要紧,使用跨学科方法最终还会殊途同归。今天听讲座的同学可能是博士生或者接下来要深造的同学,这种更开阔视角的研究方式应该对他们也会有更好的启发。汪蓝老师沿着自己的学术特长和自己的学术领域,发现了这批珍贵的研究材料,但是不是因为您是在法国留学,对法国的图像、文献、机构也会比较熟悉?而围绕澳门区域,应该不仅法国有地图文献,来自葡萄牙的地图也不会少,那个领域还没有开始有人去做是吗?
汪蓝:我宣传一下,澳门科技大学图书馆目前大学图书馆中,应该是收藏地图高清图像应该是最多的,据我知道应该有7500多件。研究正在推进,我们也有一个共识,图书馆收集地图不是目的,其实还是要用于教学和研究,这才是它真正的价值所在。所以现在也有些内地大学的研究者、大学教授在和科大做这方面的合作、研究,定时会有一些研讨会。
陈晓阳:希望会有越来越多学者投入到这个研究领域中,因为过去很多学科的学术研究更多依赖文本、文献和文字材料,对于图像这样的历史文献的研究还未充分展开。澳门的研究对于整个大湾区来说都是有意义的,我也想再请教一点,因为可能在香港、广州港沿岸还有大量的、各种各样的文献,从艺术研究角度出发,包括艺术史、设计史研究、艺术实践的研究,还有没有一些建议可以给在这个领域做研究的年轻人?
汪蓝:刚刚陈馆长也有讲到,我深有同感。学科互相的交错、跨界、跨专业、跨学科研究的发展趋势。我们不能过于局限于学科的边界、文化领域,其实这些东西都是非常人为的现象,现在特别提倡跨领域、跨学科、跨专业的研究,这方面不要有固有的想法,比如这不是我们学科的东西或者我们没法在这个领域发展或者发现,应该打破这种想法,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视角、不同的优势去发掘这些新的内容。
另外,我在学校也是鼓励大家尽量利用现有的资源和优势,现在已经有这么好的地图材料,有非常好的便利优势,大家可以利用。
陈晓阳:这真是一个富矿,而且刚刚开始。好的,现场同学们还有没有提问的?
听众:汪老师您好,我不是很了解地图,我之前听了您的导览,印象特别深刻,有一块是说不同的人、不同的身份去画地图,如传教士,他们不同身份去画,画完之后呈现出来的信息也是不一样的,包括他们画的方式也是不一样的,今天没有看到这一块,您在研究这方面的时候,不同的身份给航海地图带来什么样的多重视角?在您的研究领域中有没有更多可以分享的?
汪蓝:谢谢你的问题。不同的人在绘制同一个地方也会画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或者说风景,所以这也是我在一开始强调的,手绘地图本身就是一种艺术的表现形式或者是一种视觉艺术的种类,这就是依据。艺术非常可贵的特点就是唯一性,这个艺术家和那个艺术家不一样,这件作品和那件作品不一样,这就是可贵之处,而不是像很多东西可以复制,就像今天后现代时期,复制粘贴变得如此容易的时候,你会发现这些不可复制的图非常珍贵,这就是它和艺术相同的地方或者非常共同的特征。
不同的地图由不同的人绘制,一个军人绘制的时候就会从一个军人的角度去绘制,一个航海家绘制的时候,会从他的角度去绘制。比如弗罗杰的“澳门港城图”,为什么对军事要塞这么在意?因为当时澳门是很多国家眼中的一块肥肉,都想争。你拿到一张地图,就象征着你对这个地区、这个城市的控制权,所以地图在过去是保密的,绝不外传,如果地图被别人知道,可能别人就会利用地图夺取你的城市、夺取你的港口。这就是角色的不一样。
同时不一样的地方存在于每个人对于事物的看法和审美不一样。举个例子,比如着色,着色是视觉艺术中三大要素之一,色彩应用都不一样,尽管有一定的规定,比如陆地用什么颜色,海洋用什么颜色,城市用什么颜色,有一定的墨守成规在里面,同时也反映制图师对于美的理解和应用,比如线条的粗细、边宽的宽窄以及画面的疏密、构图等等,这是和艺术家、画家一样的地方,画家有风格、审美的不同,制图师也有这方面的不同。
刚刚我们介绍军人的地图,军人就会把火炮、兵器、旗子这些东西运用到作品中作为符号、装饰,显然是带有本身身份的偏爱。有几个方面,一是身份的取舍;二是个人审美、情绪以及精力对于画面处理的参考会体现在个人身份上。
陈晓阳:感谢汪蓝老师今天给我们做这么详细的分享,借助这个视域图的讲解,我们再去理解展厅中观看这批“洋风画”,会发现确实有很多是通过视域图视角展示出来更详细的描绘,演变为港口的风景画或者锚地的图,这个概念非常有效地阐释了这类图像的结构,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这些外销画会经常选择这样的景观,里面隐藏了非常强烈的被忽视的来自海洋的观看。
好的,如果没有其他问题,今天下午讲座就到此结束,欢迎大家去展厅再次观看展览,再次感谢汪蓝老师。
部分听众与汪蓝教授在展厅与郎世宁的乾隆肖像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