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有信 || 陶爱TAO AI

1934年,艺术家蔡里安(1912-2005)因受法文老师黎文义暗杀行动失败的牵连,从越南出逃至香港。1942年,日军沦陷香港,蔡里安再次逃难,欲借法租界广州湾(湛江)返回越南,却因途资殆尽,被迫滞留于广州湾。在广州湾期间,蔡里安积极参与抗战宣传活动,直至1947年再次返回香港。


广州湾是近代法国于1899-1945年在华的唯一租借地,抗日战争爆发后,该地成为了未被日军占领的少数对外港口之一,亦成为了广州、香港相继沦陷后,大量难民的避难所与周转地。


为更全面地把握1942-1947年广州湾的历史面貌,更切身地感受蔡里安在当时的生存环境与个人心境,策展团队前往湛江展开调查。调查途中,联系上了一个在当地致力于广州湾本土历史研究的团队“广州湾历史研究资讯”。


2017年,该团队采访了一位名为梁玉莲的婆婆,她1933年生于澳门,战争爆发后随家人逃难至广州湾赤坎,9岁时被在赌场工作的父亲卖给同事,虽与家人分离,但也避免沦为了妓女或乞丐,此后便在东海岛靠缝补衣服度完余生。梁婆婆的身世并非是那个时代中的特例,战乱之下,父母贩卖子女,为求双方都能生存下去,是当时难民家庭中的普遍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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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莲《立卖身契》

图片由“广州湾历史研究资讯”提供






释文:

立卖女契梁捷三,今有生女一名玉莲,年庚九岁,癸酉年八月初八寅时生,因乏用并兼妻弃世,不能活养收(?)托中问到唐家业□□□卖,三面言定归回□拾元交予□□我手领,足以为养育之功。其女交与家业为女,养大成人,日后择配,任从唐家领聘,恐有关山涉水,各安天命,愿卖愿取,两家允诺日后不得生端。异言恐口无凭,立卖女契壹张为据。

依口代笔人载汉卿

□□签书□□人梁捷三的笔

中人赵雄

民国三十年八月二日立契是定


无独有偶,在随后的考察中,策展团队遇到了与“梁玉莲”相似的案例。


在湛江一条村子的村民蔡石培家中,保留着一批信件,这批信件,是蔡氏母亲陶爱与香港的胞弟陶耀财之间的通信,时间在1980-1990年代。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除了急需团聚的迫切之情,还有最为现实的、关乎生存的“资金”问题。为更清晰地了解这段“个人史”,策展团队依据信封上的地址,找寻到了居住在香港的陶耀财一家,唯惜陶耀财已于数年前逝世,仅剩其妻子保存着这段鲜为人知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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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石培,陶爱之子,是与陶耀财一家联系的主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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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蔡石培家中发现的陶耀财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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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咏梅,陶耀财的妻子、陶爱的弟媳、蔡石培的舅母

陈咏梅是陶耀财写信给陶爱时的代笔人,因此她对这段历史十分熟悉






结合蔡石培与陈咏梅的回忆,陶爱的形象逐渐明朗起来——


陶爱,1920年代出生于澳门。日军轰炸香港时,陶爱可能在澳门或香港与家人失散,辗转去到广州湾;又可能是家中子女太多,为求活命,被父亲卖去了广州湾。直至1980年代,她才与香港的亲属取得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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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爱的香港通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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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耀财致陶爱信,1988年12月10日






爱姐如见:

很久没有收到您们的信,很想您们,各位都很安好和工作愉快吧!转眼间又快农历年的来临,我们想汇些钱给您买东西吃,您的妹亚英有一个表姑在湛江做生意,托她在湛江汇给您。您现在住的地址是否能收到呢?如果能收到就立即汇给您好了。请立即回信。

祝您健康快乐。

弟耀财上

10,12,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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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耀财致陶爱信,1990年4月10日






爱姐石培如见:

您的来信已经收到多时了,因工作很忙不能立即回信,请多多原谅,知道您们春耕忙,各位身体都很好。爱姐,我们分别几十年了,大家都想团聚一起,姊妹们是很欢迎的,您最好在海康办事处申请一个月旅游来香港,他们是会批准您的。石培你妈妈年几(纪)大,最好有一个人伴她一齐来。我家快要搬到别的地方,因现住的地方政府收回重建,大约半年就要搬,到再有新的地址就寄给您吧。

祝您们,

各位安好。

弟财上

1990,4,10






透过梁玉莲和陶爱这两个鲜活的案例,可以直观地映射出残酷战争下最为普通的华人的不幸遭遇与挣扎生存。事实上,无论是逃难、离散,抑或是人口贩卖,向来都是伴随着战争而产生的人间惨剧,诞生于此的一张张卖身契道出了几多酸楚人生,一封封侨批又唤出了多少南洋侨胞的离难悲哀。滞留于广州湾的蔡里安,若除去其艺术家的身份,暂且忽略他积极的抗争活动,他又何尝不是如梁玉莲和陶爱一样,只是千千万万动荡流散华人中最普遍和随机的一位?他也同样地苦闷着,一边惦记远乡家人,一边艰苦谋求生计。


围绕陶爱的案例,以及在湛江、香港两地的走访经历,策展团队的钟乐婵创作出了影像作品《陶爱》,策展人何小特创作出了小说《外婆》,以此致敬每一位漂泊于历史当中的普通人。









 《陶爱》,双屏影像,9’48’’,2023年

 作者:钟乐婵




《外婆》,小说,2023年

作者:何小特


(一)


“我梦见外婆了。”

“你考完试了吗?”

“早就考完了。”

“你什么时候梦见你外婆了?”

“一直有梦见呀。”

“孩子,你外婆走了,不要怕,是外婆念着你,回去拜拜,遂了外婆的心就不会有梦了。”

没告诉我有关外婆的事,母亲解释是怕影响我的考试。可突如其来的消息竟让我莫名其妙地空净。一是这么多年没见,我几乎忘了外婆的样子,二是我当时考学、工作、生活,一塌糊涂,都市里的虫子,哪里有权利动什么情感。不过母亲还是糊涂,我岂是害怕梦见外婆,就算我知道外婆已走,梦也只是个梦,不表达什么。而且我觉得梦见外婆,反而是因为我想外婆,我乐意做的梦。只是,方才逐渐建立起来的难过,马上被迫切的生活驱离,一天、两天……梦越来越少,思念也越来越淡,我最终还是没有回去拜过外婆,母亲似乎也忘了这事。

如今,外婆去时已远,如何再去追念往事呢?


我和外婆的故事不过在小学生的时候。小时候,我得常去外婆家是因为二舅死的早,母亲后来是这么说的。是二舅母受不了生活无望的煎熬,弃下表哥表姐,改嫁了,所以表哥兄妹也就只能跟着外公外婆讨生活。因为还年幼,姑妈们便要轮流着回去多看看,我也就有很多机会跟着母亲回外婆家。

外婆家总是很安静,很少有人说话,倒是只有外公在内屋偶然传来些许痰咳,平时都有点过于安静了。不过却非常自由,没有老人、大人说你这样不好那样不行。我最爱中秋去外婆家,大概整个雷州半岛的月饼都是用米粉做的皮。炒熟的糯米,碾成粉做的饼皮更加有甜和粘的口感。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外婆都能帮大舅炒米赚些钱帮补表哥兄妹的生活,订货好的时候,连读书学费也就差不多够的。

我最爱看外婆炒米,一米多宽的大炒锅里,先是要倒入一整袋的幼沙子,沙子在大火下反复炒,直到已经变成了铮亮的黑色,沙子炒得滚烫了,再倒入半袋糯米,又是反复翻炒,直到大米微微发黄,甜香气弥漫,便可整锅倒出,再经由细铁网筛分出沙子和大米。小孩都喜欢把炒米当零食,外婆有时还会偷偷塞两毛钱给我买黄糖片就着吃,我要是要回家了,外婆还会绑上一大包给我带回去,放进生米缸里,不易受潮,慢慢地吃。

外婆炒的糯米,真是太好吃了!大概也只有红杉咸鱼能比量比量。外婆煎鱼,几乎不舍得放什么油,所以反而有一阵带烤焦的咸香海的味道,送稀寡的白粥竟是良配。或者说,外婆就是能手,样样能做好吃,她有时还会叫表哥到墙角拔些猪母菜,用滚水烫熟,蘸粗盐水也是可口极了。要是母亲再带一块半块的脆皮烧猪肉,那就更不得了。

印象中,外婆家都是这么简易、平静,只是外公在内屋的咳嗽越渐显多,且也早不能做农活了,外婆倒是一贯勤恳。她喜欢种花生,很多很多的花生,因此,外婆似乎常年都在拔花生,动作熟练流畅:一把出土,一把甩掉泥巴,一把撸出花生果,一把装框。往往,从早晨到晌午,外婆多在花生地。

而日中至日落,外婆又多多地去山林放牛。我最喜欢外婆养的水牛,很多个斜阳迟暮,我都能在村头看到大大小小的牛群,外婆牵着老牛的绳,绳上再绑着小牛的绳,更小的牛是不用穿鼻子的。牛群慢悠悠,走一步晃几步,外婆没脾气地走一步等两步。有时候,下地干活,比如要带点花生菠萝番薯叶啥的,外婆便要坐牛车回来的。壮实的牛拉着车,车上装着货和外婆,老牛小牛围着走,也是好一幅田园牧歌之景。可是外婆心善,不忍增加牛的负担,坐一会便要下来走在牛群里,便显得没那么协调了。外婆一路对着牛们自言自语:明天要犁田咯。像是对待辛苦的工人一样不好意思。可是放牛也要用牛,养牛也会卖牛,我不知道慈祥的外婆是怎么度过这种时候的。


(二)

小学之后我要到市里寄宿读初高中,就再也没有多少机会去外婆家了。我卷进要做争气孩子的序列,也几乎忘了外婆。直到我读大学后的某次去外婆家,而外婆却正好不在家。我知道到小时候玩耍的村头就能等到外婆,日暮昏沉,斜阳用力地拉长着万物,灰黑色的牛群,嘛阿咩地叫着,晃晃悠悠,不大情愿地走着,后面外婆被拽长的身影在橙黄色的地上懒懒踱着步——倒像是牛群牵着外婆回家了。

也就是这个傍晚,外婆交给我一搭破烂的信件,说:“你读书最多,将来有能耐了,照信上的地址和内容,去找找,看还能不能找得到,他们能不能认你。”那全是航空邮戳的信。因为多多少少听母亲讲过外婆的事情,也觉得沉重,暗暗立下决心,总有一天去香港找找,这已是20年前的事了。

且说自从接过信件,除回来后礼貌地翻翻之外,就再也没有打开过。当时我还没养成翻阅旧纸堆和读信札的学术兴趣,通不通顺地扫过一眼,详情不究,大意也早已忘却——反正信封有地址,将来要去香港时再详看不迟。

日子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了,毕业、工作,再毕业、再工作,少则搬过七八趟之多的住处,从合租房终于也算搬进了两居室,辗转蹉跎,多少新物旧件都早已丢失殆尽,唯这几封信,我不确定它放在何处,但非常确定还在——我没有丢弃的理由。直到这次因为研究材料的旁涉,我阅读了不少东南亚的侨信,方猛想起我那还没去拜过的外婆,还有外婆的信。翻箱倒柜,检了又检,好不容易找出,只可惜不知何故泡水化墨,其中两三封已不甚可读,我努力识别其中大意并联系母亲讲述里仅存的记忆,努力地想串联起外婆的故事:


信称爱姐、石培侄,不时提到在港的兄弟姐妹,这么说,写信人是“爱”的弟,那么他该喊大舅“石培甥”才对。

我们的习俗,叫外婆“奶奶”,却没有教小孩外婆的名字——我头次知道外婆叫“爱”,这似乎不应该是一个穷苦农村姑娘该有的名字。

难怪母亲像是说过,外婆是香港人,在日本鬼子轰炸的时候和家人走散流落广州湾被外公收养的。

来信多次给外婆寄钱汇款,外婆也寄去过土特产,但收信人嘱不要再寄,且两地邮资不轻,不舍外婆花钱。

小时候有香港那边寄过来成箱成袋的儿童衣服,小孩只知道港货花样新潮,内外孙辈没人关心外婆的过去,反以有个香港的亲戚而得意。

其中有一封信嘱“石培侄”到县里帮母亲办理赴港通行证,并交代从深圳入关等细节,此封之后的年月落款的信便都是些年节问候,祝愿农作收成的日常事。而信中夹着一张1990年办理的香港通行证,贴着小一寸的外婆相片,名字一栏填:陶爱。


我的外婆叫陶爱!

陶爱是否去香港见过失散60余年的亲人?毕竟那个年代有证办不成的事也很多。

大舅又说外婆是澳门人,她父亲托中人买到海康的,是打仗时期,但不是走散。

我小时候见外婆读报看字,如此应不是破产人家,如何卖得?

我更愿意保留陶爱“走散”的故事,我宁愿相信是日本人造成的不幸,把一切归结于战争。


可我想念外婆,特别是当我知道了陶爱!

我问母亲,外婆怎么走的,我耿耿于怀,小时候在外婆家的快乐,母亲哪里知晓。

“你外婆应该是知道要走了,几天前有打电话来,说家里人要是通知什么事,你不用赶回来,安心过日子。”

“没过几天大舅来电,你外婆走了。”

母亲沉默了少许,似乎想起什么不幸的事。

“你外婆下葬时,风声很紧,有人告发,派出所来人连同棺材挖了起来,要拿去火烧。”

“可怜你大舅没什么走动能力,听说要拿回来再埋要走动个大数目,那时我们家家日子紧巴哪来凑?大舅问过神公,说埋过七日就算魂神已在,由给政府给烧了算。可怜你的外婆……”

母亲像释放了多年的压抑,眼睛早红遍湿透。

“连要留个灰都要钱,你大舅无用,竟不愿出这钱,和政府逞什么能?由得人家烧得干净,什么也没留。”

“那个清明去拜的坟头,没有你外婆。”

母亲抽搐着始终忍着泪。


陶爱一辈子就如此烟消云散了。要说她的故事没有什么分享的价值,想必也是千千万万。只是感慨,人生虚弱,便什么也留不下。我从小见过外婆勤恳祥和,没见抱怨过什么,外婆如流水般随着地势淌过一道道的弯,拐弯再拐弯,然而未必条条溪流都能汇入长河大海,水流不急,流着流着,也就散了,什么也没留下,溪水也无名。我始终都没有去拜过外婆,外婆不在人世,也不在墓穴,在我的记忆里也要模糊了,我去哪里找外婆?

只有在我每一次推测陶爱经历的故事里。



2023年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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